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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監所脫殼】回家/曹福巖

回家


文/曹福巖


 冬夜的高牆巨塔裡,冷得淒厲,天快亮了,月亮悠悠朦朧地掛在鐵窗外的天空上,等太陽從東邊釋放煦煦的溫度,白天和黑夜飄然交替來去,這又是永無休止境輪替的神奇時刻。


 他想起神鬼任務的交接,會不會也在這個時刻?通常母親早課的梵音唄讚就會開始……。他心頭一悸,母親要如何度過這黑血顏色的寒夜?痛苦在這時候帶給他更特別的感覺,他嘆息、呻吟、悔恨,想縱聲哀號痛哭。他的罪行必得制裁神譴,只是母親卻要自覺失責向菩薩告罪,在深夜夢魘乍然醒來的這個時候,頂著滿頭的灰髮,跪伏到冷凝的神龕案前懺悔告解,這一夜,如刀割般那般鮮疼。


 太陽來了,天空開始走動它的顏色,月亮轉暝去了,他踡跼在灰暗冰涼的牆側,望出陽光在皺褶的棉被紋路上,曬出幾塊斜長的光影,痛苦依舊如影隨形,像影子薄薄鋒利的光刃,切割他無從事過境遷的記憶。愣了半晌,起床號用一種酸澀的沙啞在空氣中漫濫地奔逃,彷彿是要逃開時間的追殺而驚恐異常,房裡的囚騷動起來,即使給他的感覺仍然熟稔,他卻不曾記得有過這樣驚恐的禁錮經驗,未知的未來藏匿在一個無法洞悉的地方向他逼近。


 「熬得下去嗎?」


 星期一,上午:放風。


 一串碰撞擦響的鑰匙聲,在走廊上弔詭徘迴,他遊蕩至門外,便可清楚聽見與鑽孔的吻合插入和扭轉。匡啷!沉重的鐵門開了,狹窄的廊道上,一群人併排成三路,等待所有鐵門開啟;等待更多人加入行列。服務員在前方吆喚,一聲:齊步走!連同我的三列隊伍,像三隻病懨懨的百腳蜈蚣,伴隨著藍白拖啪噠啪噠聲彳亍前行。一二─一二,答數!一─二─三─四,一二─三四,一二─三四,一二三─四。


 中央台前有個岔口,可以向左亦可以往右,領頭的毫不遲疑向了右拐,篤定跟隨的眾人,不會背棄他往另一方向前行,若換成是我,絕對也是如此,因為這個方向是今天上午唯一的目的地。


 阿福走到我後面說:這條道路他走了20年了,除了星期六、日之外,其餘五天所累積的里程數,應該也快到家了吧!


 「真的快到家了嗎?」我回頭望著他。

 

 「快了,若沒算錯,只需再走一年吧!」


 穿越最後一道隔離的鐵門,在結束狹仄的走道之後,頭頂低沉的壓迫感頓時消失,替代冰冷水泥的,是一片明亮和煦的藍天。一週下來,見它也是數眼,平時只容許從鐵窗內向外窺視,總比不上這既定上午來的完整,對於這般的稀罕享受,任何人都萬分珍惜,儘管它只占據一星期中的六十分鐘。


 曾經,對這樣的天空不抱有任何遐想,更是不在乎它的存在,然而,頭頂這片天空真的長著四邊,全是鐵絲網圍成固執的對等,未親眼看見時,難以想像這會是鐵窗內的天空,雖是同一片藍天的延伸,卻有著被禁錮的悲哀。和曾經的天空不盡相同,所以我注視著它,日子久了才發現它和我一樣,這片天空失去了自由。


 藍天白雲象徵著自由,諷刺的,近二千多人的自由也被拘禁在同一片天空下,失去自由是什麼感覺?很難說得明白。「自由」不過是人類丟給自己尋不著答案的難題,它只能以文字存在,離開了文字和詞彙,幾乎無法在社會中為它找到合理的定義,也或者是不合理的定義。


 我在這處天空散步,不是遊蕩,是不得離開。受到拘禁的不只我一人,是一群人,向造巢地底的群居螞蟻,分工挖掘周遭掩身的罪惡廢土,不顧汙塵無盡堆疊;就只有一個目的,等待「回家」的消息。


 這處天空下,除了阿福執意參與跑步外,盡收眼底的,尚有這裡那裡三五成群的張王李趙,籃球架下爭奪唯一橘紅的小撮人影;架高網子分隔兩側的排球互擊;手持球拍將一球羽毛送往對方兩人。所有屬於球類的運動,煞有其事的將球不間斷地往天空推送,像一種公開的儀式,把每個人心中最完整的嚮往,寄託圓滿的球體,用雙手使勁向天祈禱,讓湛藍的天空,將衷心的希望和思念,送回遠方的家鄉。


 家,就在同片天空下的另一方,距離有多遠?公里數不是正確的計算方式,應該用好幾百個好幾千個24小時來換算。


 「時間到了!集合!」


 一聲劃破天際的吆喝,迫使我們聚集合體,成了方方正正不見任何個性的蟻群。因為,這個星期一的上午結束了,準備迎接的,將是下一個星期一的上午,相對的,我回家的距離也將越來越近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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